深秋，河套平原上草丰水美，蓝水晶一样的天空中缀着朵朵棉花一样的白云，云很白也很近，好像随便一抬手就能撕下一块来做棉被。一条尚未长成的牧羊犬摇着尾巴欢快的从一个帐篷里跑出来，低头嗅着青草的味道一路跑到一个向阳的草窝子，摇着尾巴扑向一个枕着手臂半躺在草窝上的少女身上。这女孩儿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头乌发梳成数十根细细的发辫吹散在肩上，头顶勒着一支蜜蜡绿松石的串子，虽然五官还没长开，圆圆的脸蛋儿还带着婴儿肥，但面若桃花，明眸善睐，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

“小虎，别闹。”女孩儿甜甜一笑，伸手按住怀里的狗头，顺手在小狗的嘴里抠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小狗的脑袋，责备道：“小虎，你又不乖了，乱吃东西！这是药，你也敢吃，不怕吃死自己啊？”说着，她扬手一甩，把那块黑乎乎的东西丢去老远。

“呜呜……”狗狗一边往女孩儿的怀里钻，一边咬着她的手指表示抗议。

女孩儿低头抚弄着怀里的小家伙，对远处的呼喊声毫不在意。

“湘虞？湘虞——”喊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形强壮的姑娘双手叉腰站在女孩跟前，气急败坏的嚷道：“你还在这里多清闲！你知道吉瑟在干什么吗？！”

被叫做“湘虞”的女孩依旧抚摸着柔滑的狗毛，漫不经心的说道：“他还能干什么？肯定是说服阿爹把我杀死呗——反正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灾星。阿雅，你是大姑娘了，该温柔一点。当心嫁不出去。”

“你还有心思关心我嫁不出去？！”健壮的牧羊姑娘季和雅焦急的跺脚，“你先管好你自己吧！这回吉瑟找了大巫！如果连大巫都说你是灾星，谁还能保得了你？！”

“居然找了大巫！”湘虞敛了笑缓缓地站起身来，怀里的小狗也被丢在一旁，“看来吉瑟这次是动真格儿的了！”

“你究竟怎么得罪了他？！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跟我说实话！”

“阿雅。”湘虞朝着季和雅勾了勾手指。

“嗯？”季和雅弯腰把耳朵贴在湘虞的嘴边。

“吉瑟跟安伊娜有奸情。”湘虞小声说。

“什么？！”季和雅瞪大了眼睛瞪着湘虞：“这可不许乱说的！安伊娜是首领最宠爱的女人……”

“他们俩幽会被我撞见了，而且我还听见他们说安伊娜的儿子图赫其实是吉瑟的孩子，我当时藏得不够严密，让吉瑟看见了，他肯定是担心我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所以一定要弄死我。”

湘虞凑近了季和雅的耳边小声嘀咕着。

“我的天哪！”季和雅紧皱起浓浓的眉毛，扁嘴说道：“这些人都要疯了……你居然听到了这些！这要是我也得弄死你呀！你说你撞见什么不好，偏偏撞见他们俩……”

“我一直没敢告诉阿爹，我怕他知道了会一口气上不来。”湘虞自然也为自己的性命担心。

“首领大人的病越来越重了！刚我还听见安伊娜恳求大巫为他祈求长生天的庇佑呢！现在他们都听大巫的！可大巫已经被吉瑟给收买了，你快想想该怎么办吧！”

湘虞抬头看看蓝蓝的天，轻声叹道：“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季和雅急的直跺脚，嚷道：“这可是生死关头！总得做点什么吧？！”

湘虞笑了笑，伸手探入胸前的衣襟内拉出一个蓝紫色琉璃珠链，珠链的底端挂着一个鸽子蛋大小的五彩琉璃莲花吊坠。她的指尖在莲花瓣儿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又从腰带里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把莲花吊坠包好放到湘虞的手里。“阿雅，这个你帮我留着，说不定将来你有机会帮我找到我的亲人。老话儿说，叶落归根。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麻烦你把我的骨灰交给他们。”

“湘虞！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怎么会死呢！我绝不让你死！我跟他们拼了！”季和雅气急败坏的摇着湘虞的肩膀。

“阿雅，别说傻话，你还有父亲需要孝顺呢，怎么能轻易去死？”湘虞把东西塞进季和雅的手里，轻笑道：“拿好……如果你怕弄丢了的话，就先交给季叔保管。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晚饭不用叫我。”

“湘虞……”季和雅握着手里的东西泫然欲泣。

“回去吧。”湘虞推开她两步，转身又躺进草窝子里。小小的牧羊犬再一次兴奋地钻到她的怀里，她把小狗搂进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对于吉瑟想要弄死自己这件事，湘虞早就麻木了。自从自己被季和雅的父亲季同舟带回来的那天起，吉瑟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先是嫌弃多了个吃闲饭的，之后因为大夫人突发疾病救治无效死去之后吉瑟就更加厌恶自己，今年夏天，一场特大的冰雹毁了羊圈马圈，砸死了部族半数以上的羊和马，还有吉瑟的女人被雷击身亡之后，吉瑟就认定湘虞是个不祥之人，是她的到来让灾祸降临。这两年多的时间，吉瑟几乎每个月都会找个借口要弄死自己，如今安苘病重，眼看着他即将继承首领之位，看来自己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在劫难逃——湘虞把这四个字含在唇齿之间轻轻地咀嚼着，倒是忍不住笑了。

是啊，两年前自己昏迷在沙窝子里，黄沙埋到了自己的脖子，幸好季同舟从那里路过发现了她，才把她从沙土里拽出来。她虽然捡回了一条小命，却把有生以来的记忆全部丢了。季同舟凭着她身上华美的丝绸刺绣衣裙以及脖子里的琉璃项链断定她应该是大梁富商家的孩子，所以把她带回了部族交给了首领安苘。

安苘因为认同季同舟的判断决定收养湘虞，图的不过是将来有一天湘虞的家人找了来，他也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回报。而“湘虞”这个两个字则是她衣领内侧绣着的字样，季同舟说即便这不是她的名字也跟她有密切的关系，所以这里的人都以此为她的名字。

“小虎啊。”湘虞抚摸着怀里的小狗，轻声叹道：“其实我不怕死，两年前我就应该死在沙窝子里了，是老天爷格外垂怜我，才让季叔把我救了。所以这两年多的时间我是赚的。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啊！我总不能到死都不知道我是谁。就算是我死了，去九泉之下也得找我的亲人去吧，你说是不是？”

季和雅一溜烟儿似的跑回自家的毡包里，疯了一样把羊羔皮褥子掀开，从底下的找出一只羊皮袋子，然后用力把束口的绳子一扯，里面的各色零散宝石和半块边角的银块儿便噼里啪啦的掉了出来。

“阿雅！你干什么？”季同舟从外面进来，呵斥着女儿，“你看你把这儿弄成什么样了？”

季和雅红着眼朝季同舟吼道：“阿爹！我们得救救湘虞！吉瑟少爷联合了大巫，他要杀了她！”

“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季同舟皱眉问。

“我亲耳听见的！就在刚才，大巫来给首领祈福的时候，吉瑟说湘虞是给部族带来灾难的灾星，一定要用她祭天才能免除灾祸！我还看见他拿了一袋金子给了大巫！大巫拿了好处肯定会顺着他！阿爹我们该怎么办呀？！”季和雅抓着父亲的胳膊着急的摇着。

季同舟对女儿的吆喝充耳不闻，沉静的目光却落在她胸口的衣襟处，低声问：“这是湘虞的手绢吧？怎么在你这里？”

“啊？这个——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季和雅忙把怀里的手帕连同里面的琉璃吊坠一起拿出来送到父亲的面前。

季同舟接过后仔细看着五彩琉璃莲花吊坠沉思了半晌，方叹了口气，说：“好了！这事儿交给我。你把这里收拾好，把湘虞找回来，马上要吃饭了。”

“阿爹！你有办法啦？”季和雅高兴地问。

“你别多问，也别管了！”季同舟话音未落人已经出去了。

季和雅一个人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把那些散落的宝石都塞进袋子里压在羊皮褥子下面，确定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后，方匆匆的找湘虞去了。

湘虞躺在草窝子里晒着太阳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头比马还高的羚羊在草原上奔跑，脚下的青草和头顶的白云都飞速的往后退，自己的身体也轻飘飘的，像飞一样。

“湘虞！湘虞！别睡了，快醒醒！”两声呼唤犹如晴天霹雳，把湘虞从美梦中惊醒。她揉了揉眼睛把怀里的小狗丢到一旁，欠身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埋怨着：“我说了，你一定要学会温柔！不然哪个男人敢娶你啊！”

“你的心可真大！什么时候了还能睡着？”季和雅拉着湘虞起身，皱着眉头把她头上身上的草叶子拍打掉。

“吃饭睡觉是天下最大的事情，就算只能活一天，也得吃饱睡好。”湘虞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没错!现在你睡好了？赶紧的跟我回去吃饭吧！”

“好啊好啊！有什么好吃的？”

“还能有什么好吃的？羊肉呗！阿姆做了手抓羊肉，炖了羊骨汤，还有你最喜欢的芝麻烤饼。”

“太好了！

快走！我的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湘虞的一双眼睛立刻亮了三分，反手拉了季和雅快步往回走，脚底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