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平永远也忘不了六年前的那一天。

去雁峰上雾霭朦胧，初阳熹微，冬日的积雪犹未化尽，在山峦上更是如此。一眼望去数十座山峰皆是半遮半显，恍惚便在梦境中游戏一般。

然后燕雪里就走了上来。

他像是一步就跨上了这八百里断山，九千仞峤岳。

别人喘息的活儿，他却连半滴汗都没有出过。

上山前他什么都没带，除了一把剑。

下山时他也什么都没带走，除了那一句话，那一句承诺！

剑君子和十三寒的这一战注定将成为江南武林的一段传奇。

六年前断山论剑胜负未分，彼时的十三寒并非剑君子的对手，但剑君子同样奈何不了十三寒。

这一战只好推延，这一推便是六年。

六年的时间，几道山庄的大少爷蜕变得更为成熟果敢，原先的那点儿浮躁气并未完全消亡，只是被他隐藏得更深。他的眼神更加坚定，唇上也多了些淡淡的胡茬。

如果说六年前他还是一把刚刚出炉的快剑，那么与燕雪里的一战则将他身上的与生带来的锈迹彻底抹去，再经时光反复的冷却捶打，这一柄好剑才终于有了争雄江南的资格！

一别六年音讯全无，而燕雪里这些年他又经历了怎样的造化，得到了何等的锤炼？

他究竟强到了何种地步？十三寒的浩瀚是否已凝练为冰！

一想到这些不可求的答案，秦乐平全身的血液就好像被人用璜石点燃了一般。

他实在太渴望这一天了！

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乐平回过神来，老仆于水正站在屋门口。

“大少爷，庄主请您过去一趟。”

秦乐平听了，不由得皱眉，只挥了挥手却并未回身。

于水并不敢太违拗大少爷的意思。

一阵噔噔的脚步声，老仆去后，秦乐平的目光依旧放在窗外的那株红梅上，久不移去。

几道山庄屹立雁云西陲已近百载，在江南极有声望。前三代庄主无一昏聩，余烈承继，皆被推为一方盟主，更与河东上水居周家称雄江南武林，合称为西秦几道，东周上水。传到第四代时，长子秦雁接过重担，后又交给二弟也就是现在几道庄主秦鸿。

秦夫人生在聊云，并不是江南人氏。爱妻亡去后，秦雁决定遵循她的遗愿将她的骨灰带回家乡。按常理来说，这件事并非一定要堂堂几道山庄庄主亲自去做不可。秦雁北上后就再没了消息。

那一年，秦乐平刚满十五岁。

按照雁云之地的习俗来说，十五岁是一道坎儿，一旦迈过去男孩就已成为男人。

在薪传堂里久候多时的秦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等他赶到秦乐平观心的屋子早已是人去楼空。

小女儿秦奚遥将三哥奚远挤了出去，探进头来：“爹，乐平哥走了呢！”

秦奚远刚过完十八的生日，他正好比秦奚遥大上两三声啼哭，这时砸吧砸吧嘴巴，脸色苍白地说：“完了，他真去见那个三手怪了！”

秦鸿伸手将一双儿女揽进怀里，脸上没有慌张也没有动容。当晚几道山庄内接连派出十一骑，各擎火把昼夜不息，势要去将赴生死之约的大少爷给请回来！

秦乐平对叔叔的劝阻早就了然于胸，身为几道山庄的一员，是非成败早已非个人的荣辱而是关系到整个山庄乃至整个家族。决意离去的前一个晚上，秦鸿特意将他带到宗族祠堂里，指着那几排挂着列祖列宗英魂的木牌，沉思许久，半晌才低低地说：“秦家输不起！”

但恰恰是这一句话，最后才坚定了秦乐平的野心。

当一手抓着画像，一手握住缰绳的骑士飞奔而去，马蹄溅起的湿泥砸到他脸角时，秦乐平眼睛眨都不眨。谁会想到往日一贯清风丽日，儒雅玉缘的几道山庄大少爷摇身一变，竟会成为一个衣衫褴褛的烂乞丐？

秦乐平没有选择乘船，更没有骑马，他就靠着两条腿走出了古老的关隘直向东而去。这一次的远行与六年前漫无目的的游历截然不同，他有着一个分外明确的目标。

这种苦役般的跋涉让他的心也沉静下来，他更加充分地思考对敌之策。

六年前的燕雪里几乎要了他的命，但他也恰在这死地中发觉了燕雪里看似完美剑法中的一处破绽——几在同时燕雪里也从秦乐平眼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们一起撤剑回手，上山的时候谁也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去。

燕雪里脸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心底的骇然之情一点儿也不亚于秦乐平。

他长剑归鞘的刹那，手腕竟然抖了一抖。

秦乐平花了六年时间才想通了这一点，那一抖绝非偶然。

一个月前，十三寒燕雪里托人给几道山庄送来一封红笺小字。

红笺小字，是为何物染成？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是赤裸裸的挑战函，亦是绝命书。

秦乐平却接下了。

四天后，秦乐平的双腿已经踏在河东平原松软的土地上，这里早已经脱离了几道山庄的势力，但他仍不敢放松。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丹江镇已近在咫尺，秦乐平这才恋恋不舍地脱掉了百家衣换上便装。他在河边简单洗了把脸，瞧见河面里陌生的自己，不由得好笑。

上了大道瞧见路口开着一间茶店，几根竹棍撑着搭起一个小棚，里头坐着七八个商旅模样的人正对店主吆七喝六，不时蹦出几句脏字来。从棚子里头飘出一缕麦饼的芝麻香味，秦乐平闻着也觉得肚中饥饿。

他往日赶路从不进路边野店，全靠村镇集市上买的干粮充饥。正巧早间吃尽了最后半个馒头，秦乐平略一思索也破回例，走进店中将长剑轻轻靠在桌腿上。不多时他点的几个小菜悉数上齐，河东菜嗜甜如命秦乐平早已领略过。

等菜的间隙他扫了邻桌几眼，那些商旅身材健壮，右手虎口处生着老茧，一眼可辨都是有武艺在身的练家子。瞧他们目光不善，嘴上喝喝哈哈一只手握筷子，另一只手却始终放在桌板底下，箭在弦上却始终没有动静，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既来之则安之，秦乐平喝了口茶也不做多想。他结了账正要出店，一只脚刚踢开凳子，就有一个梳着乌鸦发髻的道士走了进来。这道士浑身上下皆透出一股死人堆里才有的阴冷，两条浓黑的眉毛使人心中一颤，开口边叫道：“谁是剑君子？”

秦乐平心中一动，只道是自己暴露了行踪，可他并不认得这道士。他与燕雪里决战之事不胫而走，但时间地点皆是天知地知他二人知。